2018年7月10日的安氏古宅
2013年12月的安氏古宅
安翠峰看着面目全非的老宅
昔日的精美墀头(右),如今已面目全非。
□大河报·大河客户端记者李岩文吴国强洪波摄影
从安静地坐落于古村里面临动迁,到媒体集中报道、官方公开表态保护,再到如今砖雕、木雕等构件被盗损严重,面目全非,紧邻郑州市航空港区南水北调干渠的庙后安村几处古民居,熬过了它们生命中苦涩的4年零8个月。
如今,在公开的保护措施难产之后,这几处曾经引发包括大河报、央视及国家文物局关注、命运多舛的古民居,孤独矗立于废墟之上,前途黯淡。
●“面目全非”
7月10日,郑州市航空港区雍州路南水北调大桥处,不少二三十层的高楼在周边拔地而起,附近工地内工人们的吆喝声、施工机械的轰鸣声以及路上车辆的行驶声,很远就能听到。
与这里的嘈杂相比,桥头东北角荒草连片的空地显得十分落寞。
在手机电子地图上,这里还显示为“庙后安村”,但绕过一处工地的围挡,翻过一道泥沟,又穿过另一个工地的生活区,映入大河报·大河客户端记者眼帘的,却是建筑垃圾、生活垃圾乃至粪便遍地的破败景象。
与2013年12月首次探访时相比,这里除了并排的三座安氏古宅和一座简陋的土地爷庙尚留存外,其他民居荡然无存。远远望去,被密集的杂草、灌木丛和树木包围的安氏古宅,其高大的坡顶楼屋、三排两进院落的整体格局仍在,古朴大气,颇有“密林藏古宅”的韵味。
但当站在这三处安氏古宅门前,眼前的场景却让人唏嘘。
这三处并排坐落,如列兵一般的门楼,六个墀头(chí,古代传统建筑构建之一,山墙伸出至檐柱之外的部分,突出在两边山墙边檐,用以支撑前后出檐)全部遭到破坏,地上还散落着一些碎砖瓦块。之前那麒麟、凤凰、花卉、鹿、福寿字刻等精美的砖雕,以及两个门楼外边屋檐下的精美花卉、花纹木雕,甚至中间门楼的木门包括门框,均已不见。
走进院子,到处都是翻动后留下的痕迹,瓦缸、石槽、砖垛等物品东倒西歪。几乎所有屋内地面都被开挖,最深的坑达三四十厘米。之前的楼屋内分层的棚板、木楼梯的面板很多也不见了。
东侧门楼后的正房一层,大门敞开着,已经没有门锁。屋内原来存放的黑漆圆木条几、太师椅、衣架、衣柜等老家具,除了床,也均不翼而飞。
“面目全非,惨不忍睹。”看到此情此景,房主安宝山的侄子安翠峰咬了咬牙,说出了这几个字,“家具没了,门楼上的砖雕、木雕都遭了黑手,屋里屋外也被到处乱挖,翻腾东西,这小偷们太疯狂了。”
●入编“三普”重要发现
与现在的落寞破败相反,2013年12月之前,安氏古宅所在的庙后安村在周边十里八村一直是个热闹的话题性存在,因为村里有连片的古民居、320岁的皂角树,以及占地数十亩绵延数百年的安氏墓园。
当时,已有古建筑保护人士发现了这处遗存丰富的村子。
郑州本地知名民间文物保护人士昕燕居室主较早发布了对这里的考察报告,引发文保圈对庙后安村的关注。
昕燕居室主描述说,安氏古宅最西侧的安翠峰家门楼墀头砖雕、木雕惟妙惟肖,非常精美并保存完整,寓意一品清莲,一看就是官宦之家。
“这个门楼,是我在河南发现的很多清代门楼里,保存几乎最完好的,包括垂花、墀头。”他说,该硬山式门楼,分为两段半镂空的垂脊以及镂空花砖砌成的正脊,门前垂花板造型为两朵祥云图案,两侧上部雕刻缠枝牡丹图案。墀头上主刻花为麒麟戏珠。麒麟上部嵌一小雕花,为四叶吉祥花卉。
中间的安宝山家,只剩一个门楼,但保存得也很完整,墀头精美,上面的凤凰和仙鹿动感十足,寓意吉祥。
据昕燕居室主介绍,该门楼墀头下部为须弥座,须弥座上有一神鹿,神鹿上部有云纹装饰,云纹上部是“祥云凤凰衔葫芦”雕花,葫芦谐音“福禄”,寓意美好的祝愿。凤凰雕刻上部缠草刻花装饰,整个墀头砖刻极为精致。门楼右侧墀头也是须弥座凤凰衔葫芦主刻花,雕花内容与左侧墀头对称。
“左右墀头凤凰、神鹿头部都朝内。福不能朝外啊!”他说,这样精致的墀头保存到现在非常难得,充分代表了先民的聪明才智和审美。
让昕燕居室主印象深刻的,还有这些古建筑内梁上的书刻。其中部分记载了建造时间,比如“皇清光绪贰拾叁年岁宕丁酉桃月仲浣建造”,即农历1897年三月下旬,算来距今已121年有余。
在安家17世孙安子月的院里,有一株两人才能抱住的大皂角树。新郑市绿化委员会2010年设置的古树名木铭牌显示,该树已有320年树龄。其旁边,还有一株树龄300年的皂角树,树冠稍小。
2007年4月至2011年12月期间进行的全国第三次文物普查结束之后,河南省文物局编著并发布了《河南省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300项重要发现》一书。
该书中,庙后安村有安家门楼、安宝山门楼、安氏墓地、安运治民居等7处不可移动文物入选,其中包括2处门楼、2处古墓葬和3处民居。收录的实物图片显示,这2处门楼及3处民居,正是庙后安村目前留下的几处古建。
文物部门“三普”之后的认定,特别是志愿者、热心人的踏访介绍,让庙后安村的文物遗存逐渐为公众所知。
●论证后的保护
2013年12月1日,郑州市航空港区银河办事处张贴的一纸征迁公告,让庙后安村古民居命运,走到了十字路口。
当时,该办事处驻庙后安村负责征迁工作的包村干部唐建超说,庙后安村的合村并城工作是按港区管委会要求统一安排部署的,征迁手续完备,各项工作一直在按部就班进行中。按照规划,村子所处位置要建一座跨南水北调干渠大桥,必须全部动迁。
通过郑州的网络问政平台,有不想动迁的村民进行了陈情。
新郑市文物部门回复称,“三普”时,该局对村里的古宅进行了登记,但最终未被批准公布为文物保护单位,因此庙后安村的古宅不属于国有文物保护单位,无法纳入国家直接保护管理范围,文物局只能建议保留。
这个回复,遭到文保志愿者和古民居房主们的质疑,既然经过文物普查已被公布为文物点,说明这些古建筑、古墓葬就是法律意义上的文物,“要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保护的是所有文物,而不仅仅是文物保护单位”。
值得注意的是,郑州市文物局当时也公开答复说,市政府组织编制了《郑州航空港经济综合实验区文物保护总体规划》,对港区415平方公里范围内的400多处文物点进行梳理,并制订了保护措施,“我局将督促和责成港区文物管理部门做好区域内文物点的保护管理工作”。
不仅如此,该局在发布《我市公布不可移动文物名录》时还表示,名录包括8651处国家文物局审核通过的不可移动文物,为其纳入法律保护体系,切实做好文物的管理和保护工作奠定了基础。
在此背景下,大河报自2013年1月起,先后刊发了《民间老宅,能否有个养老的地儿》《组织专家论证,拆迁暂缓进行》《文物部门称:未因私宅厚此薄彼》《国家文物局发声力挺安氏古宅》等系列文章,关注此事。
与此同时,央视《焦点访谈》以《古村落的去与留》、《经济半小时》以《聚焦古建保护河南新郑:被航空港吞掉的古村》为题,中国青年报《冰点》以《命运交叉的老宅》为题,相继跟进关注。新京报以《百年老宅遭征迁,到哪“记住乡愁”?》为题、中国文物报以《向“限期拆除”文物古迹者坚决说不》为题报道,态度更是明确。
媒体的广泛报道,让庙后安村一度成为舆论热点。很多文物爱好者慕名到村里参观,甚至有公司计划将此事拍成纪录片。
村里的这几处古民居躲过一劫。
2014年1月3日,郑州航空港区管委会党政办公室有关人士通报说,经港区管委会与郑州市文物局等相关单位负责人现场勘察,管委会拿出的最终处理意见是:立即组织相关行业专家对庙后安村古建筑进行保护论证,在论证结果出具之前,针对该村古建筑的征迁工作暂缓进行。
此后,该管委会发出《关于对辖区地上未定级民居类文物点进行迁移异地保护的请示》,河南省文物局作出豫文物保〔2014〕62号批复文件,原则同意异地保护,并要求制订保护搬迁方案,依法进行,确保文物安全。
当时,河南省文物局文物保护与考古处有关人士也明确表示,“文物保护规划尚未过审,拆迁已经开始实施”的做法,属于违规。
●屋主“鸡飞蛋打”?
合村并城潮之下,庙后安村最终动迁,除了几处安氏古宅。热闹的庙后安村,很快成了一片废墟,并被周边的工地围挡隔离开来,成为“孤岛”。
安翠峰闲暇之余,隔段时间,就会绕到村里转悠,看看老房子。不过,因为村子拆迁之后,没水没电,加上工作忙碌,他都是即来即走,无法常住,更没有精力去看守老宅。
安翠峰说,作为安氏后人,对这里的一砖一木,他都不舍得动,希望能原封不动、原汁原味保存下来,“动了地方,感觉就不一样了”。即便是2014年存在祖屋的祖先牌位被盗,也没有改变他的这个初衷。
“要是早知道会这样,我把它们砸掉放家里也行啊,可我是真不舍得砸,真不知道那些小偷是咋下得去手的?!”他说。
大约2014年6月,在发现老宅门被撬,家具丢失后,他拨打了110报警,辖区公安机关出警到了现场,但民警告诉他,这个案子侦破难度很大。后来,在发现门楼墀头砖雕、木雕丢失后,他陆续多次报警,办案民警的说法都是“案件侦破难度很大,一直在处理中”。
7月10日下午,在发现其他更多砖雕、木雕疑似被盗后,大河报·大河客户端记者报警,辖区民警又赶到了现场。
民警查看现场后表示,结合屋内地面被开挖的情况,判断应该是相对专业的文物贩子作为,并且使用了金属探测仪作案,但因为作案时间未知,地点荒僻,有效线索太少,侦破难度很大。
看到老房子被损毁严重,两位民警还抱怨安翠峰说“当初为啥不住到这里看护好”,在得知没水没电无法常住后,民警叹了叹气。
“老房子没保护好,拆迁分的房子又没得到,心里总是感觉不是味儿。”安翠峰说,“签了拆迁补偿协议的邻居,现在都分了几套房。我们几家老宅子的,一直没有签,现在落到这地步,好几次都被村里人取笑,说是‘鸡飞蛋打’。”
“因为一直没有签订拆迁补偿协议,我还被一些人扣上了‘钉子户’、想要高补偿价的帽子,说我贪钱。”他说,尴尬现状,一度让他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正确。
安翠峰说,在金钱至上的当下,很多人只要给钱,给房子,拆掉老房子根本不是事儿,“郑州已经拆掉了很多老房子,也有很多老房子的主人巴不得赶快拆掉换补偿,毕竟老房子大多年久失修,阴暗潮湿,住着不如新房子。”
“这些年来,确实有人多次找过我,承诺多拿一万元,希望我能签了拆迁补偿协议,但我们都拒绝了。这关乎文物保护,不是钱的事儿。”他说。
●路在何方?
安宝山在世时,曾向大河报记者呼吁保住老宅,将近80岁高龄去世时,依然在惦记着老宅的保护。
“老人经常给我们说起,安家在这里居住500多年了,经历了太多代人。以前有正房、厢房,都被拆了,留下来的这些配房,主要是祖上招待客人用的。到了我们这几辈,不能毁了,要给后辈留下点念想。”安翠峰说。
在他的记忆里,庙后安村村名的来历,要从明朝的洪武年间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说起。
安氏一脉迁徙到中原,有个约定:逢庙住后,逢州住西,逢县住东,一路上好有个照应。最后,一支安姓五兄弟“齐、海、宽、贤、德”,在东岳庙后安家,村取名庙后安村,全村至今全部姓安。
“后来,这里闯进过日本兵,住过即将渡江的人民解放军;土改工作组在后院小楼的二层开过会,动员农民斗地主;还有几年,全村人都坐在这个院子里吃大锅饭,熬过饥荒……”说起老宅的历史,安翠峰如数家珍。
安翠峰说:“人活一辈子,钱可以挣,房子可以买,但这种老祖上留下来的东西,包括古树、古宅、古坟园等,毁一处就少一处。想再有,花再多的钱都不可能换回来了。可问题是,要想保护,光靠我们村民,力量太薄弱了,心有余而力不足。”
安翠峰多次提起,2013年郑州市地铁2号线征迁保留管城区紫荆山路旁郭家大院,包括2009年高新区东史马村改造保留的任家古宅、2012年北四环扩建避开惠济区弓寨村的弓氏宗祠等事件,都让他一直很羡慕,更受鼓舞。“当初那么大动静,说了要保护,可是4年多过去了,难道就是这样保护吗?”他说。